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瘋魔

關燈
瘋魔

渡海折返回去,路程格外漫長,墮神極天起初立於舟上,後來漸漸變化姿態,與她對面而坐。

魏獻儀低斂著目光,沒有去看極天。期間,極天又對她說赫蓮的事情,魏獻儀聽了,只覺得怪誕,因此對此噤口不言,誰知道極天變本加厲,一而再、再而三漫不經心說要將赫蓮贈予她當……

“我不需要。”魏獻儀明確拒絕極天,這回沒有風聲也沒有水聲作阻撓,極天聽得應當很清楚才對。

隔了很長一段時間,極天都沒有回覆她,就在魏獻儀以為鬧劇告一段落的時候,忽然感到小腿被一種陰冷覆上。

她稍低眼眸,卻見到暗龍的長尾浮動於她腿前。

魏獻儀倏忽起身,往後面退了一步,然後擡眼望向極天,他鋒利的眉眼蘊出笑意,此刻正凝望著她。

魏獻儀不是沒見過極天的龍尾,但是在小舟上這片逼仄空間裏,她第一回見。

極天身上的白衣遮住一部分的尾部,魏獻儀記得那上面有一道劍痕。而暴露在外的龍尾上,披覆玄青鱗片,邊緣散放寒光,足夠令人膽顫。更不提極天此刻半人半龍的模樣,妖感濃郁。

“我對赫蓮沒興趣,你別再打擾我了。”魏獻儀皺眉看著他。

極天的發帶不知何時散開,長發垂落,在他臉上落下一片陰影。他的視線在這陰翳間投射到魏獻儀身上,他的唇畔略有起伏,魏獻儀看不出他是喜是怒。

“你對赫蓮沒興趣,那你對……”極天說話,但是說到一半,魏獻儀避著他的龍尾朝他這裏走過來,所以極天暫時啞了聲音。

魏獻儀俯身,從極天松垮的領口看到一截傷痕,再往下,看不到其它,所以魏獻儀只能註視他脖頸下方的痕跡。

暗色,猙獰,面積很大。

極天很快發覺她的目光所在,不由淡下唇角笑意,不過他沒有阻止魏獻儀去看,只是在許久過後,聲音輕幽地問:“看好了嗎?”

隨著極天話音落下,那種陰沈冰冷的感覺來到魏獻儀的後背,不用回頭去看,也知道是極天的龍尾在她身後。

魏獻儀忍住不適感,她收回視線,瞥去別處,“很殘破的一具身體。”魏獻儀實話實說。

極天聽見,臉上徹底沒了笑意。不等他抵住魏獻儀的後腰,又見她低下眼睫,思考了一會,她說:“你這是被鎮海神劍所傷,是嗎?”

聞言,極天神情一冷,沒有否認,“你怎麽知道?”

魏獻儀看了看他。

她當然不知道,她只是在猜測。什麽樣的利刃能夠將真龍傷到無法覆原的地步,除了鎮海神劍,魏獻儀想不到其它。而極天的反應明顯是承認了。

“池殊沒同你說過?”

同時,魏獻儀也沒有忽視極天在聽到“鎮海神劍”時,他有了起伏的胸膛。

過了一會,在極天陰暗的目光裏,魏獻儀朝他微笑:“我曾執過鎮海神劍。”

只這一句模棱兩可的話,極天聽聞卻猶若浸入寒霜冰雪之中。他臉上的冷冽的神情立馬換作嫌惡,不用魏獻儀再多做什麽,極天主動收回龍尾,起身走到舟前,離她離得很遠。

魏獻儀見狀,臉上本就是勉強撐起的笑意瞬間垮下來,她坐到船尾,背對著極天。極天這樣的反應,正是魏獻儀想要的。

但是魏獻儀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這麽大。

等他們上了岸,極天側著身,一副隨意去留的架勢。魏獻儀自然不會留下,她準備按照原路返回,但剛走出幾步,身後就有一道攻擊襲來。

魏獻儀堪堪避過,緊接著一道水劍從她眼前一閃而過,下一瞬魏獻儀被抵住脖頸。

水劍凝霜,還纏攏著極天鋒利的氣息,他沈著眉眼,與魏獻儀目光相接。

面對極天橫生的殺意,魏獻儀皺了皺眉,仔細回想,讓他生出殺心的也只有她的那句“曾執神劍”。

極天手中水劍不起不落,僵持許久,最終還是沒能落劍。

“你不該走這條路回去。”極天擡手,手中水劍上起,流動的水意貼合魏獻儀的側臉。

下一瞬,極天松手卸力,水劍憑空消失。

見魏獻儀疑惑看他,知她大抵不明白他的意思,極天轉眸撇開目光又道:“不要回淮洲了,去鏡洲。”

“為什麽?”魏獻儀追問。

極天伸手指向魏獻儀準備前往的方向,在那處比劃了一片區域,“那裏,已經沒有了道界防守,你回去,也於事無補。”

他的意思是說,魔宗將淮洲攻破,徹底占據淮洲了?

魏獻儀念及此處,心神一震,她折身往前走,但沒有走出幾步,石沈心中,魏獻儀又停下腳步。

她轉頭看了一眼身後,極天還停在原地,以及極天身側還有一個衣著色調鮮艷的魔修。

魏獻儀遠遠認出他來,是早先在魔宗城池中有過“一面之緣”的花照。

不知花照向極天說了什麽,很快向她這處款款走來,微風拂動他的衣衫,花照臉上笑意蘊深,他定定站在魏獻儀面前,然後伸手,將手中物件遞交給她。

是一塊令牌,泛濫青色華光,上面“淮洲”二字凜然成型,隨著魏獻儀接過淮洲令,花照的聲音也慢慢悠悠地響起。

“魔宗從未攻城,是道界修士主動退出淮洲,這枚淮洲令就是憑證。”說話的間隙,花照還不忘看一眼魏獻儀的神色。

見她臉色驟寒,花照挑了下眉,繼而放緩聲音,繼續說道:“他們如今已退往鏡洲,神女若執意進入淮洲,魔宗不會輕易放過您。”

魏獻儀看著手中淮洲令很久,她攥緊令牌,瞥一眼花照後,轉換方向,朝鏡洲走去。

花照或者極天,都沒有要蓄意蒙騙她的理由,而淮洲令更是如一記重棒打在魏獻儀身上。就算魔宗攻城奪城,淮洲令都絕無可能交給魔宗,但是現在它出現在魔宗手中,只有花照說得那種可能——

淮洲讓城了。

可是為什麽?

去往鏡洲的路,魏獻儀沒那麽熟悉,她一路禦劍而行,期間她想要召出引靈指路,但是思索一番,她身上沒有任何關於謝道衡的東西,根本沒辦法用作引靈。

因此魏獻儀為了找到淮洲退往鏡洲的集聚點,花費了很長一段時間,等她找到謝道衡的所在地時,已是後半夜的事情了。

因為淮洲讓城之故,有許多紛擾爭議堆疊而至,謝道衡用了很長時間才解決完那些“雜音”。

走出談議居,夜色拂面而來。他擡眼望了望天上明月,低低笑了一聲。

走入鏡洲修士為他準備的府邸,走過前院後越過一截長廊,他很快來到居室前。

謝道衡揮手,推開門,還沒有跨過門檻,一道熟悉的靈息傳來,謝道衡眼中驟然明亮。

他慌忙踩入室內的黑暗中去,“……你回來了?”

謝道衡話音落下,室內仍是一片空寂冷漠,因為長久得不到回應,他幾乎要以為一切只是他的幻覺。

但是真實存在的靈息,一遍一遍提醒謝道衡,室內另一個人的存在。

就在他開口想要說什麽的時候,北邊的裏間傳來一道細微響聲,應該是她從座位上站起來時桌椅摩擦的聲音。

聽到響聲,謝道衡再難掩住面上驚喜神色,他連忙小跑到裏間去,撥開簾幔的一瞬,她沒有遮掩的靈息越來越濃烈。

謝道衡心頭一熱,“你……”

但他只說出了這一個字,下一刻被人扼住脖頸,被她推在地上,黑暗中,桌椅倒地,有的砸在他身上,聽著還有一些其它聲音,謝道衡猜應該也砸在了她身上。

魏獻儀掐著他脖子的手略微發抖。

謝道衡因為被她擰住關鍵位置,呼吸困難,下意識地掰扯她的手指。但是她用了很大力氣,且沒有摻雜絲毫靈力,謝道衡在恍惚中意識到這一點,就自然而然的松手,不再掙紮。

就這樣被她掐了一會,魏獻儀松開手,謝道衡沒有了她的桎梏,徹底癱倒在地上。他喘著粗氣,在黑暗中特別明顯,他一邊喘氣一邊向魏獻儀摸索而來。

“你回來了?”謝道衡聲音很啞,有撕裂之感,在他說完這句話後,就猛然咳嗽起來。

“淮洲……”魏獻儀說出這兩個字,足夠讓謝道衡明白她的來意。

謝道衡的呼吸慢慢平順下來,他顫著指節撫上自己的心口,哪裏仍然噔噔的跳著。

“為什麽要棄城?”魏獻儀問他。

即便在暗中謝道衡看不見她的神色,也能想象到此刻她臉色定然冷到極點,且憎惡厭恨他。

“神女,你回來就好。”謝道衡輕笑了一聲,不僅沒有回答她的問題,還自顧自地表露心意。

“你走的時候,我體內的影珠毒發,我一個人躺在地面上,很冷,很疼,也忍了很久……”

“但我還是沒能忍得住,最後劃爛了……不,我只是抓傷了自己,這才勉強止疼。”

謝道衡說完這兩句話,沒有聽到魏獻儀的任何回應,他心中一亂,連忙從地上起身,順著魏獻儀的衣擺摸索而去。

“我,我沒有把自己弄得很糟糕,你放心……”謝道衡語氣躊躇。

說著謝道衡就要拉起她的手,魏獻儀的手心猝不及防的摸到一股濕粘,伴隨著血腥氣,魏獻儀揮開手。

早已預料到這一點的謝道衡在她有意脫手前,就將自己的臉印上她的手心。

“我身上的傷還沒好,但是臉是完整的,我沒有傷自己的臉。”他說完這句話,就被魏獻儀扇了一巴掌。

可是謝道衡仍然不肯放手,“你打,我不疼。”好像這樣說,魏獻儀就會繼續下手,魏獻儀就會開心一樣。

她氣結在心。

順著謝道衡的話音下去,又是一下。

“松手。”魏獻儀語氣僵硬。

謝道衡越聽她這樣說,越是死死攥住,“松開你,然後讓你去找聞人夙?”

他還在糾結那天的事情。

想到這裏,謝道衡心中怨起,他拼命捉住魏獻儀的手,掙紮間,他的指甲劃破她的手背,細膩的血腥氣味瞬間在他們之間湧動。

魏獻儀吃痛地緊了緊手。

謝道衡怔楞一會,然後聲音含著歉疚:“對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
血水順著魏獻儀指骨,從她的指尖,一滴一滴落在他們腳下的毛毯上,謝道衡松手,魏獻儀忽然得空,抽出了被謝道衡制住的手。

在她忙於察看手上傷勢的時候,謝道衡低了身體。

靈光符咒在一瞬亮起,魏獻儀見到手背上兩三道細長傷口,冒著血,傷口形狀很猙獰,想到是謝道衡所傷,魏獻儀不免朝他遞去一眼,卻見到謝道衡正在舔去他指尖的沾著的紅。

她皺眉。

謝道衡將指尖血腥噬去,稍微擡眼,見到她的目光。他像是受到了傷害,落寞低下眉眼,似乎很不理解魏獻儀為什麽會對他露出厭棄的神情。

“我又做錯什麽了嗎?”謝道衡語氣微弱。

但是魏獻儀不會告訴他,她方才內心一下子充斥著的惡心之感。

“我……”得不到魏獻儀的回應,謝道衡無奈開口,但又不知該如何往下說下去,只好向她低身走過去。

魏獻儀想要避開他,沒來得及,踢了他一腳,謝道衡也不覺得疼。

“我不想聽你說這些,你告訴我,為什麽要棄城?為什麽要將淮洲拱手讓與魔宗?”魏獻儀甩開他,冷聲問道。

謝道衡嘴裏重覆了兩遍“為什麽”,沈默了一會,他用著無助迷茫地語氣告訴魏獻儀:“因為我那個時候太疼了,可你又離開了,所以我只能將這口氣出在淮洲上,我想,割舍淮洲給魔宗,你會比我更疼……”

謝道衡話音落下,室內靜默許久,他忍不住擡眼望向魏獻儀,在靈光符咒熄滅之前,他見到她眼底的驚詫厭惡。

“瘋子。”魏獻儀斥聲道。

隔了一會,謝道衡伸直了脖頸,說道:“我沒瘋,我很清醒。”

魏獻儀笑了聲,好像在嘲笑他癡人不自知。

謝道衡沒有聽到她說一個字,他咬牙。

他不想就這樣結束對話,謝道衡努力找出自己平穩的聲音,他咽了一口氣說道:“我有不得已的苦衷。”

“淮洲,不是你想守,我也想守,就能守下來的。打從一開始,道界就沒將淮洲的二十萬餘城民的性命放在眼中,他們早就想舍棄淮洲。”

聽到他的話,魏獻儀很快反駁:“可是道界已經向淮洲增援,這些日子,各方修士哪個不在為淮洲的存亡而奔走?”

謝道衡笑了聲。

“究竟是你偏愛道界,還是我太過清醒,又或者是你明白而根本不敢往下深思?”

“是,道界增援,然後呢?在增援的同時,統禦淮洲的權利也在一步一步被分割。道界四方修士齊聚淮洲,各種意見相左,需要我在其中維系,我精疲力盡,不得不下放權力。北海想做什麽?他們想從我手中得到絕對的權利,他們想將淮洲置於股掌,他們想要像之前一樣,在魔宗臨城之時,將淮洲當做守護北海、守護道界內陸的一道屏障。”

“魔宗入侵,道界必然保全北海、舍棄淮洲,這些都是您知道的,我們也曾共同面對過這些事,按理來說,您應該能理解我才對……”

“與其到時候被北海舍棄當做棄子,淮洲還是免不了一場生靈塗炭,不如現在就將淮洲放給魔宗,至少洲境城池不會遭到破壞。”謝道衡聲音沈沈的。

他說完這些,又想到什麽,謝道衡深吸一口,“我本來不想這麽早將淮洲讓給魔宗,是你逼我的。”

“如果那天你沒有毅然決然離開,更沒有去魔宗尋找聞人夙……我可能還會在北海各方勢力得折磨裏,再堅持一段時間。但是沒有如果,該做的不該做的,讓我傷心和讓我更傷心的事情,你都做了。”

說完這一句,謝道衡的目光準確找到魏獻儀的位置。

“我明明給了你淩霜令,我說過你可以制衡我,你可以阻止我做這一切,但是你沒有,你選擇去找聞人夙。”

“我可以理解你忙於前線,完全忽視我的狀態。但是我能容忍你為了一個魔修,而對我不著一眼,但凡你此前能看我一眼,我都不會在現今將整個淮洲拱手相讓。”

他的語調尖酸。

黑暗中,魏獻儀聽完他這些話,就要離開,謝道衡不肯,他在與她距離極近的時候,猛然傾身抱住了魏獻儀。

“你又要去哪裏?”謝道衡聲音很大,很刺耳。

“你是去找聞人夙?”謝道衡想到當日情狀,不由脫口而出,但是殘存的理智讓他得到一瞬的清醒,他在魏獻儀耳邊,咬牙低笑,“你要去北海尋求北海修士的幫助?你想要他們幫你收回淮洲?”

魏獻儀身形一頓。

“不去北海求援,你還想怎樣?”

“我已經告訴過你了,道界在乎的不是淮洲的存亡,而是掌控淮洲的權利,只有這樣他們才能隨時對淮洲做出取舍……”謝道衡身體顫抖,他環住她的肩膀,感受到魏獻儀對他如霜的冷意。

“你說道界不在乎淮洲二十餘萬城民的性命,你自己呢?你身為淮洲境主,道界唯一的洲境境主,就這樣舍棄淮洲這塊土地和其上的城民……道界有私心,我認,但你呢?你每一步都是為我們所迫?”魏獻儀質問他。

“我從未舍棄那些城民的性命,我已經盡最大努力將他們引入鏡洲……”

在魏獻儀的註視下,謝道衡沈默一會,改口道:“……是,的確有很多城民犧牲在顛簸中,但是我保證,他們不會白白犧牲,我會讓他們的死變得有意義。”

聽了謝道衡的話,魏獻儀徹底失去與他繼續糾纏的耐心。她甩開謝道衡,從他身上走過去。

“我現在已經知道錯了,你原諒我不行嗎?”謝道衡在地上哀求的聲音響起。

魏獻儀不想說話。

她打開房門,外面月華如水,魏獻儀在月光下停頓了腳步,謝道衡得到時間,從裏間出來,在月光照拂下,他一身狼狽色彩。

謝道衡輕輕攥住她的衣袂,“……就是因為我知道錯了,所以才會來到鏡洲。”

“你能不能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?”謝道衡擡眼望她,月光將她照得很亮,每一根發絲都印入他眼中。

魏獻儀沒有動作,然而她什麽都不做,這對謝道衡來說就是最好的回應。

他將自己收拾好,跪坐在地上,眼神虛晃,“鏡洲,我已與鏡洲達成協議,之後我會留在鏡洲繼續抵禦魔宗。”

“我可以做出讓步,我可以為了你,勸說鏡洲與北海繼續合作,但是你能不能,能不能……”

魏獻儀垂眼,餘光落在他臉上。

謝道衡楞住。

“你覺得,我會信?”魏獻儀俯身對他說。

她拿出一顆丹藥,塞進謝道衡嘴裏,謝道衡似乎沒有意識到那是什麽,咀嚼兩下,咽下去了。

“我吃了,很好吃,你、滿意嗎?”謝道衡態度低微地問她。

魏獻儀看了他兩眼,拂袖離開。

第二天,魏獻儀受邀前去談議居。她來到談議居時,裏面已經有許多人,有她認識的,更多卻是魏獻儀不認識的,不認識的那些人,應是鏡洲境內的修士。

魏獻儀不知道謝道衡請她來此目的何在,但是昨夜她已經警告過他,不要再輕舉妄動,他不該、也不能再生出事端來。

謝道衡是在很久後才姍姍來遲,他戴著冪蘺,魏獻儀看一眼,就知道他大抵是在遮掩臉上的痕跡。

想到這裏,魏獻儀覆又低頭,看了眼手背上的幾條細痕。

魏獻儀坐在謝道衡為她安置的地方,很隱蔽,她在這處聽著他們談話,好像就如昨夜謝道衡所說,她是在監察他一舉一動。

起初聽他們談話,話中意思還算貼合魏獻儀的想法。但是後來隨著不同的聲音響起,魏獻儀心裏越來越冷。

她終於明白讓謝道衡退離淮洲的原因,絕不只是他昨夜胡亂掰扯的那些話,還有更多。

“謝境主既然已經與鏡洲達成同盟,為什麽又要重提與北海合作之事?”鏡洲修士首先提出異議。

“僅淮洲、鏡洲之勢,如何能抵禦魔宗?”謝道衡不緩不慢的聲音響起。

“我們為何要抵禦魔宗?北海,道界之重,若是魔宗真的有意攻入道界,理當先向北海發起進攻,而非是鏡洲。只要北海不破,我們在其後不會受損。”對方頓了下,擡眼看向主位上的謝道衡,說道:“這一點,從您舍淮洲的那一刻起,您應當就能明白才對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謝道衡往魏獻儀的方向瞥了一眼,假意說出這兩個字,引來更多爭議。

“難道您反悔了?”那人頓時冷下聲音,他從座位上起身,走到謝道衡跟前,說道:“舍棄淮洲,將兩洲所有力量都集於鏡洲一身,是為了擺脫北海的禁錮,也是為了減少魔宗的敵意。如今我們都已做到這個地步,北海也明白我們不會再與他們一同禦敵,現在謝境主告訴我們,要重新與北海建立聯系,未免太過可笑。”

是很可笑,但是說完這些,誰都沒有笑。

謝道衡沒有立即給出回應,對面的修士似乎還在懷疑他是否在搖擺不定。

於是又道:“就算鏡洲退一步,向北海投誠,但是謝境主,你敢保證鏡洲不會像淮洲一樣,成為守衛北海的犧牲品嗎?”

“不能。”謝道衡輕聲二字落在室內,也落實安定了人心。

“就到此為止。”謝道衡一言定音。

一眾鏡洲修士得到滿意的回答,不再向謝道衡橫眉冷眼,又商議幾句關於在鏡洲如何布局的問題,後眾人退散。

謝道衡沒有離開。

等到眾人走離後,他吐出一口鮮血,將冪蘺染得通紅。

魏獻儀從他身後暗間內走出來,望向他許久,問道:“這就是你想讓我知道的?”

謝道衡從頭上拿下冪蘺,白紗晃動間,他見到魏獻儀的身影,謝道衡嘴角帶血,向她笑了笑。

“你看,不是我不願重新與北海結盟,而是鏡洲不願。”說到這裏,謝道衡唇角弧度越發明顯。

“你現在應該知道,我舍淮洲,不止是為了擺脫北海奪權,成為守住北海的犧牲品,更是為了為淮洲尋求一條新生之路。”謝道衡走到她面前,語氣誠懇,“不只是我,鏡洲也是如此,他們不想為了守住北海而犧牲自己,所以他們與我站在一起。”

謝道衡向她伸出手,魏獻儀避開了。

他默然收手,然後又吐一口血,“就算你再怎麽難受,都無法改變北海失了人心的事實。”

謝道衡掩住唇角。

“你,你開心一點,讓我少流一些血好不好?”

她給他吃了噬心丹,不會死,但是會承應她的一切負面情緒,隨著她的負面情緒而受傷。魏獻儀給他吃這個,本來是為了牽制他的行動,誰知道謝道衡完全沒放在心上。

“我要去北海。”魏獻儀低眸。或許她從一開始就該去北海才對。

“不可以。”謝道衡靠近她。

“北海不需要你,沒有你,北海也能與魔宗抗衡。”他緩下嗓音,勸告魏獻儀,想要她打消心思。

“如你所說,你已經放棄淮洲,而退於鏡洲後,你們在北海的掩護下會很安全。你們既然不想與北海一同禦敵,那就請你們好好待在後方。”魏獻儀退身離開。

跨過門檻,見到背著長劍的白衣劍修,面容清冷,若臨霜色。

他見到魏獻儀,向她拜了拜,“神女留步。”

“季毓霜,你要攔我?”魏獻儀頓下腳步,看著他。

季毓霜聞聲,輕微皺眉,但半晌過後,他頷首,“大哥不想要您離開,我就不會放您離開。”

“你這是做什麽?你難道看不出來謝道衡他已經完全……”失智。

“我知道。”季毓霜面不改色,向她回應說道。

魏獻儀看了他一會兒,聲音有些冷:“你既然知道,就更應該讓我離開。”

“不止是我,你也應該離開才對。”魏獻儀久久不聞季毓霜的回覆,又補充一句。

季毓霜之後搖了搖頭,他擡眼看向魏獻儀,說道:“我不會離開,我不會看著大哥一個人在鏡洲受到鏡洲修士的折難,還有……我還想知道二哥究竟是怎麽死的。”

聖音子宛?

魏獻儀楞了下,“你也不信是魔修殺了他?”

季毓霜的面色僵住,他低下眼,沒有回覆魏獻儀的疑惑。繼而餘光瞥見謝道衡的身影,季毓霜將手伸到後方,手指落在他身後背著的劍上,已經按住劍柄。

“不要對她出劍。”謝道衡見狀,及時阻攔。

季毓霜眼眸微動,很快順著謝道衡的話意,落手。

“我要走,你攔不住我。”魏獻儀沒有看向朝她追逐而來的謝道衡。

但是謝道衡聽到這話,只輕笑一下,他聲音低柔:“你不會走的,因為我在這裏,你就走不了。”

謝道衡向季毓霜看去一眼,後者會意,向他們二人各自拜了拜,很快消失在院前。

魏獻儀在季毓霜離開後,也要離開,但是謝道衡不會令她如願,他從後方繞到她的面前,他垂眼看著魏獻儀。

面上笑意如常。

魏獻儀沒有看他,她召出霜綺劍,劍鋒指向謝道衡,“讓開。”

謝道衡輕輕擡手,握住她的手中劍,隨著他的動作,衣袖滑落至肘部,露出他一整個手臂上的或新或舊的傷口。

一片淩亂的鮮紅。

“這道,是在秾平城外初見你時,那天夜裏,我割下的痕跡。”謝道衡一手握住她的劍,一手指向自己手臂上的一道痕跡。

很長,顏色是他整個胳膊上最淡的那。

“這道,是在我們同去鏡洲的那天,我留下的。”

“這一道……”

謝道衡所說越來越多,最後甚至在她眼前解開衣袍,露出上半截臂膀,上面疤痕深色,他指向其中一道。

“這是在我得知你與謝琛做了約定,要帶他回鐘山的那天,留下來的。”

“雖然知道是他會錯了意,而你也絕無可能對他有意,但我還是忍不住,忍不住在你看不見的地方,一遍又一遍。”謝道衡做出劃弄自己的動作。

魏獻儀擰起眉,她手中霜綺劍被謝道衡握住,他好像一點不覺得疼,眼看盈盈血水從他掌心滴落,魏獻儀動了動手腕,將霜綺劍從他手中抽離。

“我不想……”魏獻儀不想聽他說這些。

謝道衡卻在她說完話之前,忽然軟下眉眼,他對魏獻儀說道:“他是琛,他是家中珍寶,可我不一樣,我註定破碎一無所有。”

魏獻儀覺得從他嘴裏說出的話越發莫名起來,緊接著,謝道衡又是一句:“我呢,我曾經以為,我改換名字,我就能改換己身命運,但是在遇到你的那天起,我明白我的命運很難改變,除非,你願意……”

最後兩個字,謝道衡終究沒有說出口。他唇瓣微動,心中百種糾結,還是暫時將那膩到惡心的話放在心裏了。

魏獻儀聽他斷斷續續的話,在某一瞬,觸及到一重深意,她回念謝道衡原先的話,忽然將一切都聯系在一起。

“你說你是誰?”魏獻儀看著他。

“你是,謝璃?”在他開口前,魏獻儀試探性地問他。

許多年沒有人喚出這個名姓,謝道衡聽見,神情恍惚。

他顫了顫眼睫,有些激動地輕吟出聲,似乎很高興她能知道他、她能認出他。

“我是謝璃。”

只要她願意聽取他的名姓,那他就一直都是。

早從初見她的那一日,他就想告訴她這一切,但是……她分給他的餘光微渺,很容易被旁人引去註意。

魏獻儀在得到他肯定的回覆後,盯著他看了很久。

忽然笑了聲,“原來在這裏。”她望著謝道衡的目光裏意有所指。

霜綺劍隨著主人意動而起了劍鳴之音,魏獻儀微微擡手,霜綺劍在空中閃動劍芒。

即便謝道衡再如何神志不清,此刻,也從魏獻儀身上感受到她對他真切的殺意。

他眼光微閃。

知道魏獻儀起了殺心,謝道衡不僅沒有躲避,他反而更上前一步,靠近她的劍。

“你知道,我是誰了?”謝道衡微微愁眉,看起來有些苦惱的模樣。

“他們說不能讓你知道,所以我一直沒敢告訴你。”

他感到抱歉地低下了頭,繼而他敏銳地感知到魏獻儀的劍松了片刻。

“‘他們’是誰?”魏獻儀看著他。

聽到她的話,謝道衡心中一動。

但是在回答之前,他更難以壓制住心腔中逆流而上的溫熱,所以他慢條斯理地取出一塊帕子,將唇角血漬擦在上面,之後他疊好帕子。

他的動作故作輕慢,似乎一邊在做,一邊在思考。

過了有一會,謝道衡才在沈寂中撩開眼皮,“‘他們’,就是被鐘山神女殺掉的那些,修士。”

最末兩個字,他幾乎一字一頓。

果然,在他說出這句話後,魏獻儀看他的眼神越加冷暗。

“既然‘他們’告訴你,招惹我的結局,你為什麽還要,還要在我面前出現?”

“你很想殺我?”謝道衡裝作對她的殺意一無所知。

可是不等魏獻儀回覆,他便對她露出笑容,聲音也變得輕快起來:

“你不會殺我。”

“就算你真的很想、很想殺我,你也依然不能對我動手。”他語氣篤定。

“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。”聽到謝道衡的話,魏獻儀擡眼看著他。

謝道衡見她朝他望來,笑得越發暄和,謝道衡說道:“我死了,你最最喜愛的那個人也會死。”

她最最喜愛的人?

魏獻儀皺眉,沒明白謝道衡的意思。

“你以為只是我嗎?”謝道衡低身,讓霜綺劍落在他的衣襟前,離他很近,霜綺劍上全部都是屬於魏獻儀的靈力氣息。

“你最最喜愛的那個人,也接受了天道的饋贈,只可憐你什麽都不知道……”

謝道衡說完這句話,似有餘音回蕩在魏獻儀耳邊。

僅是一息之間,魏獻儀從迷惘中回過神來。

“你再說一遍。”魏獻儀將手中霜綺劍朝他探去,謝道衡沒有絲毫要躲避的躲避,他悶哼一聲,任由霜綺劍刺穿他的肩膀。

鮮血橫流,染紅他的衣服,腥黏的液體圍繞著晶藍的劍身,一種詭異的艷色。

也許是顧忌謝道衡方才說的那些話,魏獻儀在他受傷後立馬推開了他。

劍尖從他肩膀脫開,她忽然卸力,謝道衡一時不察,順著慣性朝後倒去。

他一手扶著地面,另一手捂住肩頭傷口,遮不住的血水從他手指指縫間流溢而出。

“你到底哪句話是真的?”魏獻儀問他。

“你不應該問我,你應該去問聞人夙,問問他欺騙你多少。”謝道衡望著她。

“他誆騙你,可我不會,我雖卑劣,但他更不值得你去愛。”

“其實仔細想想,你真的有那麽愛他嗎?”謝道衡忽然想到什麽,他眼中驚異地看著魏獻儀,甚至因為心中想法,而哆哆嗦嗦從地面上站起身來。

可是魏獻儀好像沒聽見他的問題,或者她不想回答。

魏獻儀反而問他:“聖音子宛是怎麽死的?”

她看著他,眼神裏好像在說:是他說,不會誆騙她。

聽到這個問題,謝道衡臉上神情有一瞬扭曲,他望向魏獻儀的目光閃爍。

“小儀,我可以這樣叫你嗎?他們都……”他們都是這樣喚她的,很親昵的稱呼,他也想。

但是望見魏獻儀的厭惡神色,她還沒有阻止,謝道衡就自先沒了底氣,止了聲音。

很久之後,謝道衡才找回自己的聲音,但是脫口而出,還是他心心念念想要稱喚的一句“小儀”。

“小儀,子宛善待所有人,他對你沒什麽不同,他不適合你,但他卻掛著你未婚夫的頭銜,所以為了讓他……我……”他後面說的話,語序排列得極為不妥當,但是足夠讓魏獻儀意識到謝道衡對聖音子宛做了什麽。

見到魏獻儀從驚詫轉向仇恨的目光,謝道衡心中一亂,他還是堅持說:“子宛善待所有人,唯有我,只待你一人好。”好像這樣一遍一遍告訴魏獻儀,謝道衡就不會有任何愧怍之感。

“只有我,與你,天生一對。”他註視著她。

“瘋子。”她第二回這樣罵他。

“小儀,你知道嗎?”

謝道衡沒有因為這個而感到傷心或者興奮的情緒,他很平靜,平靜到麻木地回覆她說:“這世上有些事情,若不瘋魔,便做不成。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